「這些是我不需要的東西。」
說罷,那人雙手揮拍個乾淨,枯涸的土地上瞬時閃上些許銀白色的亮光,那人沒有多看,對於扔棄的東西毫無憐惜。
他只記得自己是在不明的天色下醒來,睜眼時只感受到天空雲縫間絲微的天光,混沌、晦暗,還飄著雨。莫名的不適感直襲胸口,被雨沾溼的領襟,冷冷地貼著脖頸。他使勁大口大口地呼吸,堅硬的柏油路面觸感自他的手掌傳來。
他應該還沒死。他想著,試圖用力將自己撐起身來,細細雨滴弄得他無法仔細看清周圍。
好像很荒涼,怎麼會在這裡?他雖全身沈重卻一點外傷都沒有,甚至是一點髒汙都沒有。搖搖晃晃地爬起來,原來他在山路上暈過去了。一路靠著模糊的視線與陰沈的天光引路,不知走了多久,他見到一輛停在路邊的廢棄車,他湊近敲了敲車門,同時,他也從車門的後照鏡瞥見了自己。
狼狽至極,他的臉上全是雨水,半長的頭髮也順著輪廓溽溼地胡亂貼在臉龐,鏡裡的人好像長得很好看,他認識,卻不是自己。
他狐疑地移開目光,索性試圖開了車門,一股悶氣灌進鼻腔,車上還算乾淨,只是空無一物。他鑽進駕駛座,必須理一理自己的情緒。
失憶了?但是他很清楚這張臉不是他的,那名字呢?
「⋯⋯黃雲隙。」
他喃喃的從腦中浮現出這個名字。生日呢?出身呢?
「一九八四年五月⋯⋯台北。」
他又再度想起片斷的個人資訊,像是搜尋引擎鍵入關鍵字似的,慢慢完整自己的一些內容後,他摸了摸口袋想找手機。
沒有得到手機,只有一支髮簪。
銀製冰冷的觸感帶了些份量,在昏暗中顯得格外的光亮,做工精緻巧妙,簪頭上刻著一朵蓮花,雲狀的流線繞在其旁,脫俗優雅。
莫名其妙⋯⋯他嘀咕了一句,在這麼奇怪的地方醒來,失聯之外身上還帶著這麼不明所以的東西,他索性將濕透的頭髮全部往後捋,把髮簪插上。心裡盤算著等雨停他再出車外去找人幫忙,也不知道現在到底幾點,被誰拋在沒什麼人煙鳥不生蛋的地方。
強行將後照鏡摘下來,仔細看了一下自己,髮簪在鏡中顯得格外的亮。
他想起這張臉是誰了。是他大學的室友,只一起住了半年,中文系,是個頗為奇怪的傢伙,名字好像叫做⋯⋯
「霧刻?」
他皺了一下眉,連名字都很奇怪,不過他想不起這人的姓氏。
這位叫做霧刻的人,印象中成天到晚說些天馬行空不著邊際的話,穿著也陰陽怪氣,還留了一頭很長很長的頭髮,戴一副厚重的眼鏡。因中文系沒人想跟他同宿,才被分到物理系上也落單的人一起住。
也不能說倒霉,他人是不壞,算是親切,記憶裡笑起來好像還挺好看的,帶了一點像女孩子的媚氣,只是有點多話。
他說,人其實都是灰塵,風是靈魂。
同宿半年後就休學,好像是去隱居了。果然很奇怪,還有莫名其妙的信仰。
現在更奇怪的是,為什麼自己變成他了?摸摸自己的臉,這觸感實實在在是他自己的,胸口的沈重感讓他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。他記得,霧刻說他們的名字一個是天上的水紋,一個是地表的煙嵐,很美。但他不懂,只覺得霧刻名字很怪,自己的名字則像女生。
想到此,鏡中的他莫名地笑了一下,彷彿看到霧刻在嘲笑他現在的困境。他忽然慌張地將手中的後照鏡扔到一旁,那個笑容使他想起了很不妙的事情。
如果不是霧刻跟他個性南轅北轍,穿著大相徑庭,其實他的臉幾乎就跟霧刻長得一模一樣。他第一次見到霧刻時並沒有細看他,反而是霧刻提出了這點。霧刻笑笑地說,雨在用塵土造人的時候,誤用了一樣的模子。那時候的霧刻笑得很美,雖隔著眼鏡,眼神卻像是什麼都看透了。
他發了寒顫,不是因為冷,是那些片段相處過的記憶一條一條的植入腦海。他們從來不同進同出,也沒人會在意他們兩個邊緣人誰沒有去課堂上課,誰人缺了考試;他們聊天,從來都是霧刻自說自話,多數都是因為自己聽不懂,也無法跟上。
霧刻休學離開之前,說他們二人一天一地不應該在同一個空間。霧刻應該是厭煩了總是一個人唱獨角戲吧?離別之時,他送了霧刻一支訂做銀製的蓮花髮簪當作餞別。他其實也沒想跟霧刻深交,畢竟跟一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交情好太怪了,就像時時刻刻都拿著鏡子跟自己說話似的。自那之後,他能不照鏡子就不照,生硬的把這人從自己腦中的檔案庫除名。
其實心裡是非常難過的吧?他藏的很深,不讓任何人發覺。
胸口的沈重感越來越明顯,每一口呼吸,胸腔都在提醒著存在感。他把自己埋進椅背,肩膀下沉,降下眼瞼,覺得自己又快暈過去,會不會就這麼死在荒郊野外?是的話他也沒力氣管了。
隔著眼皮彷彿看到一個用著自己的臉笑得很媚的男人,那人用一支黃銅製的雕花髮簪將長髮盤的很隨性,穿著長版罩衫,身版顯得纖弱,只見那人將手上亮晃晃的物品扔到地上,堅定且無情地對著自己說:
「這些是我不需要的東西⋯⋯包括你。」
他緩緩地睜開眼睛,車窗外還是煙雨濛濛。原來如此,他是被自己丟在荒郊野外。某天他也是像這樣想起了霧刻,想起那個世界誤創的、那個笑容美麗語氣慵懶個性相反的另一個自己。
他哭了,千辛萬苦費盡心思地來找霧刻,霧刻不要他了,人也不在了。
睽違數年之後見到的霧刻,依舊讓他無法猜測、無法接觸,他害怕細想那段跟霧刻最後談話的內容、從他手中逐漸流失的生命觸感。他從來就跟不上霧刻的步調,一實一虛,一天一地。霧刻將自己送給他的蓮花髮簪扔在地上後的笑容多麽諷刺,多讓人失去理智。
路上有幾輛車徐徐的駛過,他毫不在意自己清醒後的第一個目的,都不重要了,放任自己困在那段記憶裡。他昏了過去,待他再醒來,還是這個混沌晦暗且天光不明的世界,以及那個疑惑身在何處的自己。
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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